刚平早就注意到了，海平家房子东边从南朝北第二个合缝里，住着一对家雀，前一段时间，他还看见一只家雀衔着茅草棍飞进去，刚平心里清楚，那是家雀在盘鸟窝。现在是夏季，根据经验，家雀这时候刚刚透蛋。刚平琢磨掏这窝鸟蛋了。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，山里农村生活普遍困难，平时吃不上肉，家里的鸡透几个鸡蛋，大人还想卖点钱。那是一个缺乏保护鸟类意识的年代，掏鸟蛋被看做平常事，它成了孩子们改善生活的最好方式。
那天，刚平从梯子登上了海平家的房顶，身后跟着海平。
前南峪也都是红石板房顶，是中间高两边逐渐低的那种。
到住家雀的那个合缝旁边，刚平对海平说，一会儿你拽住我的腿，看我栽下去了。说完，刚平爬到合缝上，把头探出房檐，嘴紧绷着。村里的大人说过，长虫（方言，指蛇）好到鸟窝里吃鸟蛋，在房檐下掏鸟蛋，张着嘴，容易让长虫钻进嘴里，所以在那里掏鸟蛋，绷紧嘴安全。
合缝下有一个窟窿，里边黑咕隆咚的，只模模糊糊看见枝枝杈杈几根茅草棍，大概是鸟窝的边沿。刚平知道家雀没在里边，要是在早飞走了。
刚平试探着将手慢慢地杵进去，他摸着了鸟窝的边沿，他的手探进鸟窝里，指头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。再摸，像是啥一圈一圈盘着。是长虫。当这个想法窜上头顶时，他吓了一跳，手迅猛从里边抽出来，然后从合缝上爬起来。
鸟窝里盘着一条白焾秆（太行山腹地一种白色小蛇）。刚平说这句话时，脸色有些发白。
房檐下没掏出鸟蛋，又差些被长虫咬伤，刚平感到后怕，可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放不下，老惦记着鸟蛋的事。
前南峪村东口有一颗大槐树，树八杈上住着一窝名鶄（一种候鸟，叫声婉转而清亮），刚平他们到浆水上学每天打这里经过好几次。他们议论来议论去，谁都不敢上去掏。那天，放学回来的路上，刚平在孩子堆里说了话。海平，一会儿咱掏了它。
刚平踩着海平的肩膀，爬上了大槐树。
有几个孩子远远地站在一边看。
这窝名鶄住在树北边，几乎到了树顶。刚平像猴子一样攀援而上，然后两手扒着一支树股（粗一点的树枝），两脚踩着一支树股，慢慢朝树梢上挪。名鶄就住在他扒着的树股的树梢上。
槐树树股比较脆，很容易折，但刚平想，他的体重由两支树股分担，不会有啥事的。这时，一只名鶄啾啾地叫着，一次又一次地朝他俯冲，想厾他的头。
在旁边树下歇凉的一个老太婆，朝刚平喊，孩也，树股快折啦！甭往前走了。刚平不吭声，仍一点一点朝前挪。
名鶄的叫声越来越凄厉，俯冲的速度也越来越快。
突然，嘎巴一声响，脚下树股折了，刚平失去了平衡。紧接着又一声嘎巴，手扒的树股也折了。可刚平命大，下边的树股接住了他。
真危险，要是摔下去，恐怕脑袋会摔两半。他吓了一跳。但他很快安静下来。四处张望，他看到名鶄窝口朝上落在他身旁。伸头一看，里面四个谈褐色带黑点的名鶄蛋，仍完整无损地安放在那里。他心头一喜，伸出手来。
他拾起一个，先装进右上衣兜里，之后装进左上衣兜里一个，剩下两个他把它们含在嘴里。
正要下树，刚平听见爹在树下喊他。刚平，你在树上干啥？下来吧！爹的话挺温和。
远远站着的几个孩子，吓跑了。海平没跑，但海平有点蔫。
刚平下到树大杈上，咚一下跳到地上。
爹让刚平回家，也让海平回家。
刚平把两个鸟蛋吐在手里，兜里的也掏出来。他在爹的前边走，一进院门，他紧走几步，在屋里找了个空中药盒。他把鸟蛋放进盒里，把盒藏进墙窑。
爹在东间屋喊他。刚平听爹的声音有些厉，知道没啥好事，但他又不敢不去。
他站在爹面前。爹说，你把衣裳脱了。
刚平不想脱，刚平说脱衣裳干啥。
爹厉声说，叫你脱你就脱。
他不动手，爹把他的衣裳都给剥了，他光了屁股。爹随手踮起笤帚一下一下打在他的屁股上，边打边骂。叫你废咀（方言，淘气的意思），你还扒高下低呗？我看你再上树掏鸟！骂一句打两下。刚平不吭声，也不躲。
娘进了屋。娘说这是干啥唻！说完转身走了。随后娘又进来。娘把担杖（方言，指扁担）和两个筲往刚平跟前一扔，让他去井里担水。
爹扔下笤帚，坐在椅上骂。刚平瞅准空儿，抓起衣裳，撒腿跑了。
刚平怕爹不怕娘。爹在外边上班，在家只住了一忽黄就走了。刚平又惦记鸟蛋了。
那两天，他又掏了两窝鸟蛋。墙窑那个中药盒里已经满了。
刚平用小铁锅把鸟蛋煮熟，再放进盒里，叫海平召集了几个孩子。
他端着中药盒，把煮熟的鸟蛋一个一个分给他们。剥掉蛋皮，细细品尝，孩儿们个个吃得津津有味。他们边享受着美味，边小声议论。要想生活变好，就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，甚至不惜去冒风险。